
■王紀人
小說是敘事的藝術,必然要敘述和描繪在特定空間(包括生活場所、所在區(qū)域和歷史背景)里人物的身份、日常生活和心理,以及人際關系。空間和人的關聯(lián)是密不可分的,正如長篇小說《諾曼底公寓》的作者高淵在楔子中所說:“每個屋檐下,只有住進了人,才有了靈魂。此所謂,人造房,房亦造人。”
《諾曼底公寓》以100年前落成的諾曼底公寓(后稱武康大樓)為載體,以1932年至1946年的上海歲月為背景,通過獨特的空間敘事策略,將建筑、歷史與人性交織成一部階段性的上海史詩。本文將從該小說空間敘事的幾個核心特點,即空間作為敘事載體、空間的社會性交織、空間的時空體意義展開分析。
一、空間作為敘事載體:建筑結構與情節(jié)的共生
在《諾曼底公寓》中,空間不僅是故事發(fā)生的背景,更是推動情節(jié)發(fā)展的核心動力。諾曼底公寓的物理結構,如底樓門廳、頂樓“船長室”、環(huán)形走廊、可俯瞰蘇州河的屋頂平臺都被賦予了強烈的敘事功能。如看門人周鼎為尋找失蹤的父親和一只被盜的咖啡色手提箱的線索,以學習語言和人生經(jīng)驗為名,進入公寓里外籍人士的家中。這種“垂直探索”的路徑設計,使得公寓的樓層分布成為懸疑解謎的線索網(wǎng)絡。其中“船長室”既是權力象征,也是秘密的藏匿之所;底樓門廳則成為不同文化、階層人物交匯的社交中樞。
這一敘事策略呼應了法國哲學家加斯東·巴什拉的《空間的詩學》對“居住空間”的闡釋:建筑的空間結構能夠激發(fā)人類的情感記憶與行動邏輯。正如作者所言:“看門人居于中樞地位,進入公寓的每個人都要和他交流。”周鼎的視角貫穿公寓的每一角落,使空間成為情節(jié)展開的“地圖”;讀者則隨著他的腳步,去結識居住在公寓的人們,逐步拼接出大樓的隱秘歷史。這既是作者敘事策略的驅動、人物逐一登場的情節(jié)需要,也是空間敘事可以達到的一種上佳效果。
二、空間的社會性交織:權力、文化與身份的角力
諾曼底公寓的社會空間屬性,體現(xiàn)了列斐伏爾“空間生產(chǎn)”理論的核心觀點:空間是社會的產(chǎn)物,也是權力關系的具象化。福柯的空間理論更強調空間與權力、知識的關系。在小說中公寓的住戶都是洋人,里面的中國人是他們的跟班、廚師、仆人等。這種分層映射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法租界的殖民秩序。頂樓“船長室”的法國猶太商人布萊特象征經(jīng)濟霸權;主人和仆人從不同的電梯上下進出,則揭示了階級和身份的差異。
八·一三事變后,諾曼底公寓里的部分洋人回國。公寓破除了不接受中國人租賃的規(guī)定,因此中國人得以入住。在小說中就出現(xiàn)了頗為活躍的電影女明星、京劇麒派票友和名聲在外的算命先生。接著,幾個日籍人士住進了公寓,其中一個竟取代布萊特成為“船長”。待日本投降,重慶派來的接收大員空降上海后,小說寫到一個叫程如沫的特派員也住了進來……曾因諾曼底公寓位于法租界而覺得其穩(wěn)如泰山的猶太商人布萊特,則依依不舍地告別了上海,一家三口跨洋過海遠赴美國。布萊特是這部小說中花費筆墨最多,也塑造得最鮮活的外國人。
作者還通過虛構與史實的糅合,將青幫大佬杜月笙、工部局樂團指揮梅百器等歷史人物引入公寓,進一步強化了空間的多元文化張力。在日軍入侵上海的背景下,杜月笙深夜拜訪算命先生的場景,雖無史料的支撐,卻因“邏輯上的合理性”,成為中外勢力博弈的隱喻。這種處理方式暗合愛德華·W·索亞的“第三空間”理論:諾曼底公寓既是真實的物理空間,也是想象與權力交織的異質空間。
三、空間的時空體意義:歷史與記憶的容器
巴赫金提出的“時空體”概念強調時間與空間在敘事中的不可分割性。《諾曼底公寓》以上海抗戰(zhàn)史為背景,將公寓的歷史變遷與個人命運交織在一起。周鼎的父親周茂生作為看門人的失蹤與地下黨活動相關,后繼者曹叔與周茂生各自亮出暗號,成為地下黨人接頭的證明。他們都是特殊年代布下的暗棋冷子,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,也為小說帶來了一種神秘感和使命感。
而小釘子(周鼎)、芬妮和阿葦在屋頂平臺目睹蘇州河炮火的細節(jié),則把四行倉庫的保衛(wèi)戰(zhàn)引入小說,將私人敘事嵌入宏大歷史框架中。四行倉庫保衛(wèi)戰(zhàn)是小說重點書寫的真實的歷史事件,以諾曼底公寓、派克公寓(國際飯店)和新垃圾橋為觀察點,抒寫了四行倉庫保衛(wèi)戰(zhàn)可歌可泣的事跡。
建筑本身成為歷史的“活化石”。高淵在后記中寫道:“一幢百年建筑,是向現(xiàn)實、歷史和人們的所思所想開放的。”這種時空體的書寫,使諾曼底公寓超越了物理屬性,成為上海城市精神的一個象征——正如鄔達克設計的諾曼底“巨輪”外形隱喻的“顛沛動蕩中的艱難航行”。
四、空間敘事的創(chuàng)新性與啟示
首先是多維度敘事結構的突破。小說通過空間的分層(物理、社會、心理)與時間的延展(歷史事件與個體記憶),構建了立體化的敘事網(wǎng)絡。例如,環(huán)形走廊既是人物相遇的場所,也是不同文化碰撞的回音壁;而“船長室”的封閉性與屋頂平臺的開放性形成對比,暗示權力與自由的辯證關系。其次是思想高度的提升。空間敘事使小說超越了單純尋找咖啡色手提箱的懸疑框架,轉向對上海城市精神的深層探索。還有是讀者體驗的重構。通過空間敘事,讀者被賦予“闖入者”與“觀察者”的雙重身份。正如有篇書評所言:“走進《諾曼底公寓》的世界,傾聽那些被時光塵封的故事,仿佛親眼見證了那個時代的變遷。”這種身臨其境的閱讀體驗,正是空間敘事魅力的體現(xiàn)。
《諾曼底公寓》通過空間敘事的創(chuàng)新,將建筑轉化為承載歷史、文化與人性的多維載體。它不僅以“小空間里的大風云”再現(xiàn)了老上海的榮光與滄桑,更通過空間與時間的交織揭示了城市的靈魂所在。小說所嘗試的敘事策略既呼應了空間理論的前沿思考,也為中國當代文學實踐了新的藝術范式:在鋼筋混凝土的沉默中,聆聽歷史的回聲,書寫人性詩篇。
(作者系上海市作家協(xié)會原副主席、上海師范大學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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